名山大川走过不少，但“秀甲东南”、名列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之一的武夷山对我仍有着莫大的吸引力，今年的年假就定下它了。出门旅游先看天，这一看下来便有点纠结。11月下旬，按说武夷山正是温和明媚的秋天，今年却反常得很，三天一大雨，两天一小雨，几乎变成了又一个雨季。下着雨，天游峰怎么登，九曲溪也不放排，这不是正应了那句武夷山“黄金法则”—“不到天游，就是白游；不坐竹排，纯属白来”了么？！犹豫间，不觉年假已过了一半，我只好硬着头皮出了门。谁知，这一去，却邂逅了一个水润润的武夷山！

    武夷山空气是清润的。我到时恰逢雨水小憩，多日雨水的积累，丰茂植被的的蒸发，山景便氤氲在一派温软软、细丝丝、白蒙蒙的水雾之间了。清晨远眺，只见远山云雾弥漫，浓浓的白雾像一位慈母般把“山宝宝”遮了个严实。只有那最高的大王峰一峰兀立，高耸着脖颈探出了云团，但那巨大的王冠仍被雾包了个严实，看上去既像一个阿拉伯商人的包头，又似一只白蘑菇，抑或一团蓬蓬的棉花糖，煞是有趣。进得山中，更是一片水雾的天堂，每一方空气中都充满了温润的水汽，每一次呼吸里都饱含着清新的气息。这清新中融合着雨水的清纯、竹木的清香和山茶的清甜。人在山中走，清气满山流，在湿润清凉的空气中，你不知不觉便呼吸深透，身姿轻盈起来。

    武夷山的山峰是柔润的。武夷山不是一座山，而是一群山，据说有三十六峰、九十九岩。山的数量虽多但海拔普遍不高，大多在四、五百米左右。群山之中少有一山独立、一峰突起者，更多的是山靠山、峰挽峰，一幅连绵起伏的模样。山的个子不高，且罕见那种如剑戟一般刺天的峰尖，如刀劈一般锐利的棱角，多呈馒头状、卧佛状，亦或似金蟾望天、神龟探水等等，一个个圆润可爱。又因雨水偏多，即便是裸露的山岩，要么已被风化水渍成了墨灰色，要么就覆满了暗绿色的青苔，整座山看起来就像绿意包裹的毛绒玩具。看到它们，游人登高征服的豪气立时便转化为柔情万缕，甚至连自己也不知不觉中被那山软化，放松至极。放眼望去，那远处的山顶云海苍苍，点点峰头若隐若现。白雾奔走时，山间就扯着一幅开合的纱幔，山的墨绿便在开合间偶尔显现；白雾散步时，朵朵云、缕缕雾就慵慵懒懒地缠绵在山头上、偎依在山腰间。那充满雾气的山峦高低错落，连绵不断，在曲水环绕之间隐逸若仙。站在一览亭看去，“山青青兮欲雨，水澹澹兮生烟”，整个景致俨然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卷。观近处，小石径是干净湿润的，小石桥是清洁明润的，树叶和草尖清新盈润，山里野花露珠玲珑，鲜艳晶润。那氤氲水汽簇拥着每一片山石，环抱着每一株绿植，处处都是朗润的。这清新和润泽让你走着走着，不由得便脚步慢下来，心情静下来，感觉柔起来。

    武夷山的美不仅在山，更在于水。多日雨水滋润，让武夷山的水难以言传的盈润。先不说那被称为“武夷之灵”的九曲溪，单是你移步换形中随时看到的水流、随时听到的水声，所有的形容词便不够用了。蜿蜒的山道旁是奔流的小溪，一路跳跃，跨涧跌潭，欢快的哗哗声一直陪在耳边；走上青石桥，宽阔的水面铺展，青绿的水流闷声向前，但曲随山转，平静之间便突地在拐角处撞击出尺把高的雪浪花，耳边传来一阵阵激越和铿锵；走在密密的山林中，看不到跃动的溪流，却听得见悦耳的潺潺随着你逶迤而行。看啊！那迎面而来的寒光一闪，原来就是一挂挂瀑布悬垂在壁上崖间：它们有的喷薄而出，将充沛的水量射入深潭，水声轰鸣；有的轻拢慢捻，将水流依着岩壁无声静落，只在岩石凸凹处才能看到晶莹频闪；也有的倚着山间曲曲弯弯的罅隙，将山泉流成了一个维纳斯女神般的S形，纯洁妙曼。这里的水瀑之多，恰应了宋朝大学问家朱熹的《九曲棹歌》中的一句：“应怜昨夜峰头雨，添得飞泉几道寒。”找个背山的亭子坐下来，闭上眼歇一歇。哦，亭上也有水声？是的，那向外伸出的石壁正将其蕴积的水流滴落在亭上，于是这亭子便作伞儿一般，可让你在明媚午后借听晴日雨声，醉观晴空雨帘；歇足了，你踅入竹林小径徜徉，忽一阵牛毛般的细细雨丝飘过，耳边便沙沙有声，前路便雨雾弥漫。这时，近处满眼青翠，远方一片朦胧。你擎伞伫立，静聆周遭的空蒙，一个人便不由沉浸在这轻软的茫茫里，定格在这一方温柔与迷离中。

    最难忘的水当然是九曲溪了。因为近期水量偏大，九曲溪溪上竹筏漂流项目已停数日。已觉无缘的漂流，竟在一个清早突然恢复运行，幸运的我竟然买到了票！坐上竹筏，才发现这条溪水与我前日在山上、在岸边看到的多么不同，她的丰满与温润，都是我前所未见的。这条来自上游自然保护区原始山林间、由草木砂石几重滤过的清溪之明净纯洁也是水中少有的。这时，你只说那水是一弯碧水就太笼统、太敷衍了。这条溪水简直能集所能想象到的水的美誉于一身。溪水是丰盈的，多日的上游来水和本地积水注入其中，水量充沛，水体丰腴，水面平滑，且水质清冽，水气氤氲，水色丰满。较浅处淡蓝，较深处翠绿，再深处油绿，若遇溪水大拐弯，即著名的曲处，水色便由浅至深蓝、靛、翠、绿同时带状呈现，大可与九寨沟之水媲美一番。这溪水稍浅处波光粼粼，较深处波平如镜，深逾40余米的四曲处，那平滑柔润静谧简直就是一汪油潭，一方绿玉，一幅锦缎。这油绿沉静纯美得让人屏息、不敢轻触，我不知哪里还有这样的油润！九曲弯环水绕下来，这清溪与竹木的辉映，与青山的缠绵，那种温婉与柔媚已使我思绪停滞，口不能言。下排后，望着空阔安详的溪流，我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个梦一般：眼前的景物都不见了，只剩下一条莹润的绿带在圆润的峰岩间多情地摆动、缠绕、旋转。

    还不能不说说武夷山的人，那里的人给人的感觉也是温润的。他们说话的语调和音高都是柔柔软软的，声音里充满了水润，不干，不火，不燥，不尖利刺耳。他们语速缓慢柔和，几句话下来，便足以让你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。你会发现，从北方带过来的高声大气及常常尾音上翘的质问与挑衅，在这里会显得十分突兀。那里的人们也从不与人争执，一副“随便怎么都好”的态势。我一人独行，生恐有人欺负，语气中有意无意间带些强势，但不论怎样，一次战火也没能燃起。因为对方恰似一泓柔水，瞬间便将我化解于无形。住宿时，我想再加条褥子，店家说可以，想再换个被子，店家马上去抱；我说要换个房间，店家便领着一间间地跑。其实，我的住宿费用一晚才40元。吃饭时，我嫌汤盆太大，一个人喝不完浪费，跑堂立刻为我拿来小碗，我嘟囔说这一盆十元的汤我可能喝了不到两元，服务员马上说那就收你两元好了；我怕这家的饭菜贵，假说那家才收我16元，主人马上柔声回复，那你想怎样啊，我也收你16元好不好？要不，15元你看行吗？那种柔和让我自己都感到了不好意思。无论景区内外，无论吃住行娱，都让人安心适意。虽一人独行，我却卸下满身的“盔甲”，有了困困的归家的感觉。

    回程细思：于山，我见识过泰山的雄峻，华山的惊险与黄山的宏伟，体验过山的威严、壮美与震撼，而今在武夷的怀抱里，我却明显消褪了激情，只感到柔润与和缓，舒适与安然。于水，九寨沟海子的惊艳，天山天池的清寒，黄河壶口的奔腾，都令我激动与惊叹，而今天，面对武夷山的水，我才第一次发现了水的真容与初颜，原来她“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，像一朵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”。在世间一切自然美的形式中，怕只有山才这样的磅礴逶迤，怕只有水才这样的尽情尽性，怕也只有武夷的山水才会这样的相间相错，相环相绕，相厮相守，相和相谐地美在一起，美得难解难分，美得教你难以名状，无法着墨。如果说一处美的山水就是一个暂栖身心的港湾，陶渊明有他的桃花源，苏东坡有他的大江赤壁，朱自清有他的月下荷塘，今天，我和许多曾在这里醉过的人一样，也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庄园。

    这山曾醉倒过不知多少文人墨客，志士仁人。记得九曲溪漂流筏过五曲时，崖上有“五曲幼溪津”几个大字，那幼字的“力”故意写得不出头。原来这幼溪是一个明代人，名陈省，字幼溪，在朝里做官出不了头，便归隐此地来研究《易经》。现在石上还刻着他发牢骚的诗。九曲溪两岸石壁，留有许许多多的古人题刻，我也在其中读到了许多人物。那个曾带义兵归南宋，“而今识尽愁滋味，欲说还休”的词人辛弃疾，那个“但悲不见九州同”的诗人陆游，那个理学大师朱熹，都曾长期留连于此。还有一代名将戚继光，石壁上也刻着他的铮铮诗句：“一剑横空星斗寒，甫随平虏复征蛮。他年觅取封侯印，愿向君王换此山。”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，他们是从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英雄，是从书山墨海中走过来的哲人，他们每个人的胸中都有一座起伏的山，都有一片激荡的海，可是当他们带着人世的激动，风尘仆仆地走来时，面对这柔润恬静的武夷，便立即神宁气平，垂手恭立了。

    武夷山之游，了无遗憾，遇到雨后的武夷，更是惊喜连连。它那山与水的完美结合，那一方水土与一方人的自然融会，还有它独具的柔软与温润，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人到中年，争斗数载之后，才体会到原来柔润也是一种化境。这段记忆将会作为一份宝贵的财富，时时滋养着我的情怀，润化着我今后的人生。